四.
魏晋墓是个很安静的地方。门口有个小博物馆,是对这墓葬的介绍。这时候我是唯一的游人。温师傅说他来了不知多少遍,跟这里的工作人员也熟了,虽叫不出名字,但见了如见熟人。
墓地有一千来座,只开放一个。因为一开放就无可避免会加速它的消失。
看墓的人也只有一个。成天成夜守着一个墓真寂寞。他说习惯了也不觉得。也是,寂寞其实也不在于你住哪里,跟多少人在一起。
我一个人是不敢下去的。墓室在深十米处,往下倾斜的甬道有十八米长,窄窄的,有些昏暗的灯光。走在前面,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并不恐怖。在长城博物馆看到过一些这个墓地的砖画,很美的颜色。当然因为知道后面有温师傅和看墓人跟着。
墓室有三进,有起居室和卧室。卧室就是长眠的地方了。
拱形的顶部据说不用任何粘合剂全是砖块垒起。当年想要整体搬迁一座到兰州博物馆,结果再也装不起来,散了架。
现代人难道反而笨?当然不是。而是不知它的秘密,失去了那条通道。或者现代人喜欢把问题想得复杂了。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生前的状态来布置、描绘,因为希望死后能有一个相同的世界。这至少说明他们过得不错,对生很留恋。种种生活场景,杀猪宰羊、种桑养蚕,还有烤羊肉串……笔触圆润、稚扑可爱。色彩是赭红、桔色、浅黄的暖色。据说颜色已经褪去许多了,当初更鲜艳。
这是一对夫妻的合葬墓。“生当同衾,死亦同穴”,夫妻合葬是一直以来流传下来的习惯。只是习惯。真正难舍难离愿意约定三生,真正生死不渝的,恐怕不多。“等待更好的人到来,等待更美的人到来”,也许更普遍。
然后去看博物馆里的陈列。没有人的时候门关着。开门的治理员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里边是墓室的陪葬品,陶罐、酒缸、小米、麦粒……手上握的黑精豚,代表财富用不完。有我不清楚的,她会用专业的语调给我讲解,态度很谦和。
温师傅跟她聊天时说,你总算熬出头了。后来他告知,她曾经在一桩案子里被牵连、冤屈。可以看见她的内敛沉静,这一说,明白了她神情里为什么会有一种说不出却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伤。那样的被冤屈又不可辨是多大的郁闷啊!我大概要死掉要爆炸了。或者恨。恨,也是一种啮人的情绪。不过有时候生命的韧性或者说慢慢地被消磨是自己也不知道的究竟多大的能量——活着。
五.
在小吃排档吃东西的大都是当地人。一碗碗的面食,红红的辣子。转一圈都不知道吃什么了。就跟人家来一碗一样的面片。看那边在吵架。相邻的两个摊位,你占了我的地方还是我占了你的地方。正不知集中注重呢还是心思涣散了,听见个声音在说:“小心哦,别撂倒了你。”原来是旁边的人吃完了要站起,怕长条凳给撂倒了我。还真好心哪。
买些水果,李广杏。洗干净了,车上吃。
一路都是漫漫黄沙茫茫戈壁。路已经筑得很好了,应该是高速。可这司机把车开得也够磨蹭的。他以为在散步?偶然看见一片绿洲,一畦向日葵,让人眼前一亮。这让人不能不想起,那些浓绿——“草青青水蓝蓝,雨茫茫桥弯弯”的江南。只是这样的景致,日渐少去。那个江南,最好不要变作水泥森林,河流不要变作臭水沟。
飘落几点雨。这点雨对大漠简直是不值一提,灰尘也打不湿。
沿路不知为什么都打起了桩,拉起铁丝。那种带刺的铁丝。不知是用来隔离谁、阻挡谁?在这片没人敢无故跨越、随意瞎闯的地方。这样的铁丝不久前在城市的一些小区绿化还带见到过。只能说是某些东西已经根深蒂固地留在人的本性里了:隔离、防御、尖利的刺。
想要尽可能去看去发现人性里的善良与美好,不管怎样,总有可同情的一面。其实永远只是白痴的一厢情愿。人,有时候是很可怕的。
六.
“公元366年的一天,一个叫乐僧的和尚从中原云游到了敦煌。面对三危山参禅入定。当他睁开眼睛时,忽见对面三危山上出现了万道金光,在金光中仿佛有千佛化现而出。他想一定是虔诚修行得到的感应,于是决定在这里住下来修行。”
这是之所以有了莫高窟,莫高窟之所以在敦煌的缘故。刻在石碑上的一个故事。以前看到这段文字,定会觉得是神话似的夸张。
但是,宇宙自然界中的神秘力量,巨大无比,我信。这可算是我的信仰了。不一定非得是哪一种宗教。它似乎不可解,但它必定存在。或许也可以说不论何种宗教,它的起始亦正是源于这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力量。只不过人种不同,地域不同,派别不同。
莫高窟被称为“吾国吾民之伤心地”,发现得不是时候。
对国人是耻辱,对他们——偷掠抢夺者,难道不是?(又阿Q了)当然,对已不可更改的事实,非凡是对敦煌研究者来讲,时不时被揭疤,必然有伤痛。
时常佩服那些穷经皓首,在浩如烟海的文字典籍里做着艰深而又没有立竿见影效果的研究者。感觉比一些道行不高的出家人还象出家人。
如今不讲“献身主义”了吧,是不是自己喜欢能不能得到乐趣才是最重要的。
428窟画了古印度王子以身饲虎的故事。真是曲折离奇。因为同情饿得奄奄一息的母虎,直到以自己的身体去喂它的地步。还做一个手势——请,请享用吧。真当大无畏。
158窟是涅槃窟。涅槃对释迦牟尼是灵魂达到不生不灭的最高的理想境界。他侧身而卧,神态安详,“静穆而不冷漠,纯洁而不孤寂”。而他的弟子及所有举哀者的表现、神情却各不相同。有的含笑、向往,有的悲痛、嚎啕,与各人的修行领悟有关。
佛的涅槃与凡人的生死当然不同。作为一凡人,恐怕永远参不透,放不下。假如真的到了死也不是风波,死也可以含笑面对,是不是过于冷酷?对人而言。所以,佛是佛,人是人。
是否因为人生太多苦,所以脱离它成佛才是最高境界。而我们能抓住的,不过是揉和了各种滋味的几十年时光,并不长的一生。不生不灭,也无痛,也无乐。不如坠落轮回里,真真切切地死和生。
唐朝,是我们的盛世。这是一个文化艺术各方面都较完美的时代。连它的佛像的塑造,线条、色彩,都是那么完美。身体脸庞的曲线流畅,衣褶富有动感,彩带飘逸,色彩艳而不俗。那么和谐,以致后来任何朝代的重塑修补都是生硬的画蛇添足,不如它的残缺。
各个朝代的飞天形象也不同。早期的有些姿态僵硬,中唐后的体态雍容,盛唐时的最美,彩带飘逸,无拘无束,挥挥洒洒……其实看不到多少,在那幽暗的洞中,光线,呼吸对它都是一种损伤。没有在岁月里不被损伤、永恒不变的东西。最美的,宝贵的,也怕失去。天人,都是会飞的,符合人们羽化升天做神仙的想象。飞天,更是一种美好愿望。
各种佛经经变故事,今生积德为来世修福的窟主供养人,将时间与色彩生动地刻进了壁画泥塑的工匠们……在那些幽暗的洞中好象也一点一点复活了。象穿越了时光隧道,与曾经的灵魂相遇了。那么绚丽的颜色灿烂的光线,就这样扑面而来。